妇女节后的周末
妇女节后的周末
人类观测|2024-3-10|最后更新: 2025-1-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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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从过完年回到广州,屋子重启,人也重启,我寻找回些许惯性,继续生活着。可能是天气一直阴郁,阳光让人等了太久,也可能是年过得匆匆忙忙,喜乐的新梦里全是旧人。总之,雨一直下。
尽管仍在一天天地运动、读书,试图对抗全世界的混沌声响。然而渐渐地,连脑子里的声音都一并屏蔽了,想不起问题在哪,连追求新的开始都觉得是一件无趣的事情。
 
中午和潇姐出去吃饭,去了很久没吃的乡下饭庄,果木叉烧和柴火饭的味道与记忆里并无差异。想尝试的几道新菜,晥鱼生与啫豆角都平平无奇。
青橄榄鸡汤先上来,潇姐冲我点点头,示意开吃。
“所以你最近咋样?”
我刚入口的热汤还没来得及喝下,只能长长嗯一声,表示思考。
“我的状态这么明显吗?“想起来龙凤前两天也刚问过这个问题,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脸上是否写着什么字,类似于“我很down,请速关心”。
“很明显啊”,潇姐笑了,“你减完肥反而比之前更没能量了,还是胖一点精神。”见我点点头,她继续问:“还没走出来吗?”
果然是这个话题。我开始有点担心,今天的菜会不会上得太慢,我又要假装在场的第三个人,对自己的情绪施以剖析,升华出结论。
就像过年时面对一众亲戚,用热情的面容回应对方的好意,得体,自然,如节目般使观众满意。然而在场的第一个人是麻木的,手指是凉的,他将冗长的噪声选择了静音。
 
“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?”观众席里有人提问。
温柔的,总是接住我的情绪,不做评判;聪明的,成绩优秀,比我明白多很多;努力的,专注的,能够认真做自己的事情。这些答案,经过许多次对话,我都已经能默写了。
“真的有这么好吗?分手后也这么觉得?”观众并不满意这个回答。
如果真是这样好的人,为什么后来每次回想,都觉得并不开心。她确确实实生活在我的回忆里,每一个凌晨四点醒来时,城市的声响分外清晰。
 
过完年后,我陆陆续续收拾了很多东西,就像我给龙凤回复的,“感觉对生活找回了掌控感”。只是关于她物品的那个纸箱,至今一年,仍放在桌子底下未曾打开。每次我意识到此刻四下无人时,总会想起最后一次回汕头时,她说要过没有人知道的生活。
我对她已经并不了解多少。也许是因为记忆的保护机制,她在梦里的面容都是模糊的,快分辨不清她的声音,更让我颤栗的事是,逐渐发现自己所记住的也并非真实。
“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?”主角对着观众席提问。
 
今天是周五,妇女节。
回到家后,我突然决定,下一本书就读伍尔夫吧。
在这样的下雨天,认真地思考妇女与自己。
 

 
潮汕地区的一个重要标签,重男轻女。
只是出生在潮汕的我,从小并未觉得家里对男孩子有多少优待。我的母亲比父亲更为强势,我的姐姐从小懂事,总是得到爸妈的更多夸奖。
“生男生女一样好,女儿也是传家宝。”这样的标语,在计划生育的年代层出不穷。我们沿着遍布标语的公路,下学回家,争抢盘子里的两个鸡腿。
这种似乎平衡的幻觉,在我弟弟出生后开始晃动。
 
那一年我六岁。我有了很多新的问题。
为什么弟弟和我名字里有同一个字,姐姐却不用?
读了小学后,就一定要好好考试,不能落后于姐姐吗?
为什么放假时我可以自己坐大巴远行,姐姐却待在家里?
每次祭拜时,都必须要我来点香吗?
……
我总是喜欢漫无边际地思考某些问题,大人们有时也难以回答。他们告诉我,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做的,因为这样更安全,因为常理如此。
我并不满意这种糊弄式的回答,然而新的问题涌入我的世界,我开始想下一个问题。至于被埋没的答案,到很多年后,才飞向了我。
 

 
田野、书本、巴士和燕子,成为小时候眼睛里的故事。我总是在这样思索时,才发现自己错过了某些重要的答案。
刚与镕子在一起的时候,我总觉得好遗憾,没有早一些参与她的生活,错过了往前的十八年。我想成为往后她唯一的答案。
 
只是后来我站在窗边,遥望这六年的风时,发现自己早就错过了她的人生。风从琐碎的日常里呼啸着吹过,我瞥见她告别朋友的时刻,她第一次实习的日子,她为自己拍下一张毕业照的决定,她坐上飞机去往另一座城市的早晨,她获得自己第一份工资的通知。
在那些时刻,我只记得自己的心情。而她那时候,是哭是笑,心里在想什么,我根本无从知晓这些答案。
 
我在散乱的日历里坐着,只来得及找出一张张纸条,而她站在那扇门外,许多次沉默了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口。
“我怕你会生气。”从此无法直言不讳,如果在彼此面前都无法说出心里的话,我们也都不是自己了。
直至崩溃的那天晚上,我得知她已有新的喜欢的人后痛哭流涕,又有多少是因为对她的爱意,多少是因为自己不再是主角。
当我对一个人的爱是因为我需要她,才能感到存在,感到完整,以便逃脱可怕的孤独时,无非是一种出于匮乏的爱意。当爱的目的只是为了肯定我的存在,风便什么都留不住了。
 
每一个意识都试图把另一个意识压制到奴役状态来达到自我完善。
 
后来我在描述那种状态时,总会用“好像自己缺失了一块”来形容。与他人的融合,消除自我的觉察,无疑是简单又便利的幸福途径。我们不用再思考自己与世界的关系,只需要确认对方的爱意,就可以感到不再孤独。
做决定时不再是自由的,但也不必为此负责。只要对方赞同,我做的事情都是对的。我习惯于倚赖她的想法:今晚点这个外卖吧,周末没有哪里想去的,这样子穿会更好看一些。
这样子的存在充满着内疚。我们每多与别人一分相似,在穿着上一致,在言语上统一,如同《新造的人》里唱的“紧紧跟随不需多想“,好似能够摆脱人生的意义感,然而心里的手枪已上膛待击,准备为没有活出的生命而哀悼。
 
独居的日子里,我常常会下意识地想到她,卸防晒时怎么扑湿脸颊,冲完咖啡如何拎起挂耳,头痛时提前吃一颗布洛芬,第二天起来就好得差不多了。
她仍这样生活在我的世界里,像是我的另一双眼睛,去观察新的生活,决定我该如何行动,才会成为更好的人。
阿莹当时叹了口气,说:“你认识的女生只有你前任吗?”
我花了很长时间,才渐渐察觉,尽管她不再参与我的生活,我却依旧是自己生活的主体。在最消沉的那段时间,我列出了一张长长的愿望清单,用了大半年时间一点点打勾完成。溺水的人,也有了些挣扎的自由。
 

 
读书,是这张清单上一个很重要的愿望。我原本打算在2023年内读完20本书,后来超额读完了28本,像是要狠狠弥补过去几年没有打开书本的遗憾。
 
在我三楼的书房里,存放着《红与黑》、《简·爱》、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许多经典名著。那时我在朦胧的夜色里,点着小小台灯,读到玛蒂尔德将于连的头颅抱在怀内,桑菲尔德庄园传来奇怪的笑声,安娜在月台上一跃而下,沉郁而庞大的想象缓慢地笼罩了我。
归根结底,我们并不比书里的角色更加真实。只是那时,我没有明晓命运的缺角在哪一页,只是简单沉浸于悲剧之美。
 
恰巧去年今日,上野千鹤子的《终于看见了自己》刚刚出版。我第一次认真读关于女性主义的书,尽管内容比较浅显,两位女性老者从家庭、日常闲谈到自我,没有严肃的历史分析,也没有丰富的社会举例,却意外地很适合入门读者。
后来接着认真读她的《厌女症》,读西蒙·波娃的《第二性》,这个周末读弗吉尼亚·伍尔夫的《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》。反正无所事事,中意读什么便读什么书,雨天小屋里的人是自由的。
 
以前跟镕子谈论女权时,内心带有某种隐秘的恐惧,我总抗拒讨论这个话题。或许没有哪一个性别愿意接受超脱常识的假设,无论是被预设为犯罪者,还是被认定为低人一等,总归是令人不适的。
而更深一层的原因,是当我们谈论女性主义时,将明显地感受到论述的重心,从自己身上无可置疑地移开了——你不再是这里的主角,你的感受并不重要,你的经历无关紧要。
你将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对方,哪怕曾经朝夕相处过。
 

 
出走的大半年里,我在许多场对话里,尝试做第二个人,一个诚实的倾听者。
 
从弹子石码头出发,沿着长江边,我坐在凌晨的长椅上,听王老师讲考研的那几个月。在南方湿热的天气里,关在宿舍里一个人学习,无需安慰,没有勉励,朝着一点光亮,自己希冀的光亮,坚定地迈过去。
“这才是女权主义。”王老师指着自己,笑了起来。
我跟着笑了起来,好像她发出的光,在江面上层层叠叠后,落了进来。
 
从海珠桥下出发,沿着珠江边上,广州12月的第一天降温格外剧烈。我缩着脖子,听董大讲她的归属,从中原至西北,跨至太平洋的另一端。每一座城市都不是自己的家,属于我们的痕迹在一次次出走中越来越浅。
“我想去看更多的城市。”董大认真地说道。我点了点头,想象自己一同漂浮到新的城市,性格与模样都随之流动。
 
当我陷在长久的沉郁中时,我总会突然收到龙凤的消息,问我是否还好吗。我们仨隔几个月相聚一次,讨论各自生活里的新角色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除了合作与竞争,多了共鸣和渗透,情感流动,互相印证。
后来在上海的平安夜里,我去了奶牛的家,看神医独属于自己的一间房子,养自己喜欢的小猫,追求满意的工作,对喝咖啡有执着的手磨执念。一个完整的,具体的女人,无需遮挡自己的愿望与诉求,生活在这个世界上。
 
坚韧、探索、改变、洞察,这些特质都不是单独为男性所拥有的财宝。而我过去困于一种传统的两人生活,坚定地认为对方就是我面对世界的底气,因而沉默且不知觉地扮演起阳刚的父辈。
直至我以一种虚谬的英雄主义,独自行进至疲惫不堪时,才发现我所保护的只是幻象。分手那天晚上我难过得落泪,并非是因为未来再也没有她存在,而是因为自己的计划、自己的期待完全破碎。
我在保护一个狭小又笨重的自己。
 

 
于是书本中的形象重新出现,她们开口与我对话,我在想象与现实两端同时连接更多的人。不要只是把前任作为女性的范本,也不要只关怀自己的母亲与姐妹,不要幻想生一个女儿满足自己的期待,这个世界上,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。
我以前总觉得,等到下一段感情,我会找到一个更加合适的人,她的情绪足够稳定,她能够付出价值,她对自己有许多新的要求。其实翻译过来,我不过是在期待一个对我有更多耐心,愿意为我付出更多的人而已。
我希冀对方带领我前进,既是温柔的女神,又是强大的命运,多么可笑的拯救者幻想。我不再幻想这样的玛利亚,我是自己的摩西。
 
人应该在生活在具体的世界里,更多地从身边,注意她们发出的声音,并予以回应。察觉到每个场景里明显的缺位,家务角色的分工,社会文化的创作,情绪精神的支持。如果我们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所享有的特权,便能有意识地去放弃它。
这是身为一个女权主义者的男性,可以做到的事情。
 
说回女权主义本身,也许是因为上野千鹤子的温柔和解,也许是因为伍尔夫的郑重呼吁,我在这个温和的群体里,找到了自己归属的一部分。
是的,一个温和的群体,专注于自己创造与求变,甚至难以与对立的群体彻底决裂,我们终归生活在彼此之间。最终所诉求的仅仅只是活成自己而已,缓慢与坚强地,发声呼应,互相帮助。
 
至于自己,我忽而发现,生活中仍然存在太多透明且无形的界限。信息的茧,文化的墙,阶层的鸿沟,许多东西阻碍着我去看见真实的生活。
如果只是认命于这样平淡的日子,将所有疑问简化成理所当然,一切麻木,一切顺其自然,我的思想也许又将继续停滞。
所以不要被无趣且平淡的生活表象欺骗,去拨开乌云,去看到真实,哪怕不是愉悦的,也比被困在漫长雨季畅快许多。
最后,妇女节快乐,我很抱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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