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圆不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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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东，好久没聊天了。算起来，这是我们认识的第十年。
第一次见面，是刚开学。你说完名字，带点自命不凡的口气，给自己安了个“宇宙第一帅”的头衔。后来想起你的许多事，都像这般，觉得带点傻气。在鬓角的头发刻一道闪电，把老爸的人头马带到教室偷喝，下雨天时在操场上坚持跑步。
——真是个傻子。
相处久了，我也被你染上这股傻气。大冬天的突然想吃雪糕，两个人蹲着身子一路绕过教导主任，藏在小学部的食堂里，用一根绳子，从窗外跟便利店老板吊起来一袋雪糕。也是从那时开始夜跑，五圈、七圈，到十圈，满身大汗快要虚脱，扶着篮球架相视大笑。
前几天去桂山岛，我和大学的室友夜里坐在海边，喝酒聊天。仰头时，我突然失神，好久没见过这么清澈的夜空，也好久没认真端详过星星的样子。我对过去几年的夜晚，印象越发模糊，只剩楼宇街道的灯光，与喋喋不休的自己。
于是突然回到十年前的夜晚，咱俩从晚自习偷偷溜出，从教室搬出两把椅子，对着空旷的后山一坐就是半天。也没有手机，两人对着星星与荒野，谈天说地，从童年聊到未来。要读名声显赫的大学，要找人上人的工作，要让父母刮目相看。
那是我至今仍会梦到的夏夜。
也是在十年前的这天，大家一块在宿舍里，偷偷吃了顿外卖，庆祝你的生日。当时你说自己的生日最好记了，每年中秋，都要记得来说生日快乐。
第二年的中秋开始前几个月，我们已经在想着今年怎么给你过生日。一天，两天，一周，我们想着，阿东这小子，是不是又旷课了。
直到那天夜里，我在手机的屏幕上，最后一次看见你的名字。我深深呼吸了几口，跟当时的女友说完晚安，推开门在宿舍走廊上，望着对面初中楼道的小小灯光，发呆许久。那时我没有什么悲伤，只是觉得失望、气愤。
为什么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？
为什么走得这么草率？
为什么不说一声？
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梗住，我努力地呼吸，冷静下来。我告诉自己，才不要为你这样的人掉一滴眼泪，你就看着我一天天过下去吧。
可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愧疚，青春期的少年只是强撑着，把过错全部放到别人身上。那时我和楷子的关系愈发紧张起来。我总觉得，作为朋友，那时的我们如果能够多问你一句，多给你个电话，是不是一切后果都不一样。但没有如果，在情绪的驱使下，我和楷子打了一架，进了医院。
出院之后正好是暑假，我回宿舍收拾行李。室友已经回家了，空荡荡的几间床铺，只有你的床上，还放着一些杂物。我打开衣柜，看见你那几件白色的校服，安静地躺在里边。
我问阿姨，这边的衣服有人来收吗？阿姨摆摆手，说之后会有人清掉的。我失了神似的，拖着行李箱，走过咱俩一起跑步过的操场，直到坐上回家的车。
有一次吵架，你给我在一张小纸条上，郑重地写下道歉。“吵架不好，要做一辈子的朋友。”那张纸条我夹在本子里，一直留到现在。好笑的是，后来我们总是陆陆续续、反反复复地吵架，忘记是因为什么小事，总之道歉得越来越随意。在一张纸巾上写“sorry”也能消气。
最后一次吵架，是你最难过的那段时间，在宿舍点了一根烟抽。我很不耐烦地说，别在我面前抽烟，走开。你把烟掐了，走出了宿舍。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。
许多次我想过，回到那天中午，就简简单单问你一句，怎么了，是不是能让你好过些。
我在十七岁这年，失去了一个本应该帮助的人。
放完暑假回来，我告别了咱们后排那个小圈子，搬到讲台旁边，做了一个咱们之前都看不起的“上进学生”。成绩的排名前进得很快，高考后我来了广州读大学，也遇到了很好的女生，找的工作还算不错。一年又一年的中秋过去，我只是或多或少地想起一些关于你的事情。
月圆对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意味吧——有的人希冀团圆，有的人许愿好事，总归都是好的。月圆的日子，对我来说，却成为了最难以圆满的日子。月圆不满，悲欢离合。
去年的中秋，我也沉浸在像你那时的低落中，许多次思索存在的意义。庆幸的是，我的朋友们不如我那时冷漠，仍有许多联结时不时地，将我拉回在这个世界。也包括你，我隐秘地坚持着，要把你的那一份也活下去。被压抑的情绪不会消失，转变成了漫长的哀悼。
跟朋友讲起你的故事时，她说，不必把你的结局作为我的责任。也许那时我多说一句，少说一句，也难以改变你的情绪。也许你的家庭，才是最主要的压力来源。又或许，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场意外。
所以，把一个已经毫无关联的人，背负在心里，是一件太过辛苦的事情。
我带着这样的安慰，平平稳稳地来到了今年的中秋。想起你时仍是有些难过，却不再希冀着回到过去改变什么。对一段突然断裂的关系，我总是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来告别。居然过了十年，才想着要写下信来，郑重地跟你说一声再见。
如果你在的话，我应该会跟你打个电话，郑重地说一声生日快乐吧。
今年的月亮也很圆，阿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