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水中的二十七岁
江水中的二十七岁
给自己的信|2024-12-20|最后更新: 2025-1-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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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月一个很平常的周末,没有去哪个城市,只是去了附近的理发店。记不住叫什么的理发师,拿着剪刀比划,一边问我,留了一年到这个长度,怎么突然想剪掉。那时起我知道,这个问题会在后边的一个月里,频繁地向我提出。他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。
我说天气太热,打理麻烦。他点点头,深以为然,便不再开口。镜子里的长发一络络地往下掉,卷的直的,像河边倒伏的芦苇,少了些生机,换来些久违的凉爽。我想起来十八岁成年,在生日这一天,自己跑去理发店第一次烫了头发。当时觉得,终于可以做主自己想要的发型,就当是成年人的礼物。
所以这一年留长了头发,又突然地想剪掉,也可以理解是成年人的自由吧。
我在长江边上吹得头有点发冷,想到要给二十七岁的自己写信。
 
二十二岁生日那天,我正从汕头返回广州。在从小岛去车站的路上,经过内海湾的入海口,能看见榕江的江水一路入海,天渐渐亮起来,橘红色的云彩被江水拉动着,涌向海平线。那是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年生日。那天我也给自己写了信,想象几年后的自己如何回信,信里应该附上一只小猫的照片,最好是长毛。
于是每年冬天,都要想起这封未回的信。大象从雨林走出,江水涌入了大海,一切缓慢滚滚向前。有个晚上,在嘉陵江边上,她指着下边说,如果从这里跳下去,一路往回游,就可以游回她的家乡。我拦住她跃跃欲试的脚步,想起溯洄的鱼群。人毕竟不是鱼,难以逆流而上几百、几千公里。她笑起来,说,我就想想。
时间大抵也是条河流。我无法一跃而下,回去那些瞬间,拍一拍那个家伙,说不要忐忑不要难过。给过去的人回信是没有意义的事情,包括自己在内。所以不如写点东西,希望来年的自己帮忙实现。
 
对于流动江水的迷恋,却意外地持续了好些年。毕业后第三年,我如愿以偿地搬进了荔湾小区里的高层楼房,四千左右的租金,有独立的书房,有南向的大阳台,下边就是流淌的珠江,静谧的青蓝色。有时货船会在夜里经过,厚重的船身破开了江面,两侧矗立的楼栋抖动起来,我们的床铺都像在微微震动,似乎有某种讯息随着频率而来。
刚搬进去第一个月,几大箱东西堆放在客厅,来不及整理。晚上下班后,与前任坐在阳台,对着底下的珠江,聊起新家要怎么布置,聊小猫以后可以晒足太阳,聊周末要做什么吃的。末了静静牵着手发呆,像江面上停滞的两个浮标。
同一年,我也换了第二份工作,公司的总部在琶洲,二十楼的办公室,往窗外就可以看见广州塔、海心沙、猎德大桥,天气好时江面常常是碧蓝的。在那个魔幻的时期里,我常在窗边往下张望,想象自己像江水一样,自由自在地流动,流向琶洲,经过黄埔港,汇入狮子洋。我在朋友圈拍了两张照片,只写了在江边活着。朋友留言,你也被封了吗?我说,刚解。过了会,他回复,我刚被封。
后来独居的日子里,我都难以忍受待在家里安静度过周末。有时像抛硬币一样,选择一个城市,买张票就准备出门。哪怕是看书,写点字,也要在有些人声的书店里待上一天。总之,往开阔的地方去,江水沉寂下来就容易腐坏。
去年搬出了荔湾那套房子,收拾完所有东西的房间,空荡得能听见回音。我自己坐在阳台,看江面上浓郁的夜色发紫,想到好几个月没认真看过江水,连阳台都很少过来。船的汽笛声变少了,水位下降后,拐弯处开始显露出深褐色的滩地,只有月光,像刚搬进来那天晚上依然明亮。我意识到自己在想她。
好漫长的一条河流。
 
娜拉走后,关门声接着就是闭幕。在退场的黑暗里,我躺在床上,静静感受那种巨大的压迫反复降临,穿过我的身体。我尝试思考,娜拉的家里有多少罪恶,娜拉的伴侣如何可鄙,娜拉厌恶自己的过去吗,娜拉会走进另一个家庭吗。娜拉走了以后怎样?
那辆电瓶车的时速明明不超过二十五,可每次经过我身边时,我都来不及看清后座她的表情。扶梯只有几阶的距离,可我回头打量她时,遥远得像隔了一整座城市。电梯缓缓打开,她没再看我一眼,转过身,径直关上了门。我低头看着另一个人穿着她的白色拖鞋,拿上同一把雨伞,进入了我看不见的新生活。
娜拉为何出走?有多少答案,哪些是真的,哪些是假的。我没等到一封回信,过去的河流在关门的时刻被立即切断,紧接着,更长的雨季、更多的洪水接连汹涌地来到了河床,一片乌云久久横亘,风声大得我只能逃离。当我再次返回时,河岸已长满全然不同的植被。
娜拉走了以后我该怎样?我坐在小小的阁楼里,等待下一天到来,世界在浓郁的夜色里一点点隐去,马路会安静下来,钢铁的森林变凉,流浪的小猫路过阳台,天空变蓝变粉又染上橘红色,新的太阳来了,巨大的压迫感终于消失。
大部分时候,我只是城市无名的观众,别人生活里的配角,过了某一段章节就该退场。身为背景板的角色,还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吗?娜拉有想起过我吗?世界依然沉默。雨季陆陆续续,长达大半年。
 
春天发呆久了,我开始觉得钓鱼会是件不错的事。视频里看到的钓鱼,在山野里,江河边上,只要一张小椅子,一根鱼竿,静静坐着不必说话,等待鱼来撞上,平静中自有满足。那天我叫上大雷,俩人在海珠由南至北,一路寻鱼。其实钓鱼时,压根也来不及发呆,开饵、试底、调漂、抽窝,隔几分钟要抛竿提竿。没来得及留神,半天时间就随着江水流走了,肚子咕咕作响。鱼没钓到几条,就开始分析,气压太沉,饵料不对,水位下降,还有可能是位置不好。大雷说他有个朋友,打小就在水库钓鱼,下次喊上他,保证钓上大鱼。我摸着饿瘪的肚子,说咱们先去点条鱼吃。后来夏天到了,鱼竿待在门后,落了许多灰。
不过因为钓鱼,反而对这座城市的水系,开始了观察。研究珠江的上游从哪里发源,又在何处交汇,原来江水也会有涨潮和退潮。有时夜里,仍坐在阁楼里发呆,想象凌晨三点的城市如何运行。突然之间,不再只是高楼、桥梁与几条街道组合的迷宫,江水顺着自己冲出的河床,以独特又曲折的脉络,经过了,不,更应该说是孕育了城市。两岸的建筑像植被一样,从参差不齐的芦草,长成了鳞次栉比的高楼。人群的梦是江面上的泡沫,随着月亮变圆,思绪涨潮,漫过城市大大小小的道路,无望地破灭,又再次生长。
 
河床里藏着城市生长的脉络。
这两年的相册里,记录的许多城市,都有属于它们自己的河流。上海黄埔江,武汉长江,成都锦江,人们对江水和城市起源的关联,总是充斥着浪漫的想象。江河是农业的母神,给予稻谷生机,也是城市的血管,从某处运来船舶,又带走生人与死者。文明的想象里总有一条大河,有时实现人们的愿望,显露新的奇迹,有时掀起滔天大水,淹没疾苦。
可对于一个人而言,江河未免太过宽广。它的流动近似于一种永恒,人站在江边久了,只会觉得自己是静止的。你只是与其中某朵浪花相遇的一个瞬间,仅此而已。这种错觉,总是让人感到空寂。河流里有太多故事,太多主角,日日夜夜的重复,悲欢离合是常态。你站在岸边,无法拒绝江水往前流动。
 
夏天尾巴的傍晚,在川大里走累了,我们找了操场边上的台阶坐下。天色暗了一半,蓝紫色的渐变让我想起高中用的笔记本封面。那天的成都有些起风,我问她冷不冷,她说有些,于是我们坐近了一点。我望着操场,给她讲学校里叫大白的猫,会听名字,会认人脸,还喜欢慢悠悠地跟着人散步,有一天晚上跟着我们走到了操场,却被狗吓走了。她说,我也记得大白,它后来还在吗?我说,毕业后它生了一场重病,治好后,被另一位学姐带回家了,再后来是她的奶奶照顾,总之晚年安好。她沉默了会,说,真好,我也一直想养猫,只是太忙了,怕照顾不好。我一时无言,想到了奈奈。又过了会,她转过头看我,问,我记得那时每次看见你,都是在忙着谈恋爱对吧。我摆摆手,说不是,兼职和实习也很花时间的。
谈到关于暨大的记忆,我们走了很久,各自拼凑学生时代的碎片,关于老师,关于社团,关于毕业。最后快走到另一边校门时,我抬头看路灯,恍惚间总以为自己身在华文,在五年前某个日常的傍晚,人影在路灯下摇晃,心情意外地安定。连入夜后的天空,都是朦胧的暗红色。
那天夜里,我们点了一些酒,就在锦江边上。下了点小雨后,夜色都是湿漉漉的。我们好像一直在说话,从在车站见面开始说话,亲人、同事、朋友与无果的爱,所有琐碎的东西连接在一起,被聆听与回应。我谈起我最大胆的愿望,是有个人在我身边,无关性别,只要陪我通宵走过入睡的城市,与我一起想象建筑里人们在做的梦。我们要不断说话,把一切疑惑都抛给世界,天亮时,我们会坐在公园的长椅上,打着哈欠,在说完早安后各自归家。
握住她的手时,看着她那发亮的眼睛,我想起白天她问我的那个问题。真正喜欢一个人时是什么感觉,我很难好好作答。河床里有东西翻涌出来,是悬浮的不安。在日日夜夜的恍惚里,我对表达失去信心,对别人不抱期待,我不留意过去的残影了,也不在乎自己要活成什么样的标准答案,只对生命留有纯粹的感知。对人产生感情,于我而言,是件有些奢侈的事情。我只需顺着江水往前漂流,时间自己会找到出路。
 
很快便是秋天,机缘巧合,去看了第一场演唱会,窦靖童的。起飞之前那个月,一直在循环她的专辑。最喜欢《河流》,里边有句歌词是:不停歇的河流,分开后又连上,托起这座城市,像昨晚吃的旋转寿司,它从不停止。
到武汉第一晚,吃完晚饭,我们坐车去江汉关,途中经过了长江隧道。四周的回声反衬得隧道寂静,就在水面以下的土层里,车辆载着我们一路飞驰。我能想象一条大江正在头顶,浩浩荡荡的江水正从左至右地涌过去。可惶恐没有随之浮现,我有些久违的兴奋,心中被那些与长江有关的瞬间忽然填满。
 
第一次看见长江,是小时候在三峡。那时爸爸在旁边某个项目上工作,我们就住在板房里,从窗户能望见山脉、树林与小镇。周围的伯伯们都很喜欢小孩,可讲着我听不懂的方言,爱吃很辣的炒菜和拌面,所以我只喜欢自己待在外边,有时走远蹲在悬崖边上,张望底下碧绿色的江水。我并不知道,那就是长江。
傍晚休息时,几个年轻些的叔叔,也会跑到这里,拿起石头向底下的长江投去,像收拢翅膀的鸟儿一样划过天空。还是小孩的我,没啥力气,跟着扔出去的石头,只会在崖壁上磕磕碰碰地往下跌落,滚到江岸上混入石堆。爸爸跟我说,你扔下去的这些石头,被江水冲刷久了后,没有了棱角,就会变成好看的鹅卵石。后来我每次走过圆石铺成的小径,总能意外地联想到江水,与无休止的冲刷,日日夜夜直至没有浪花。
 
再后来,我在云南的虎跳峡,看到了金沙江。十五六岁年纪的我,总有无来由的沮丧。低着头,顺着台阶往下走,只听见哗哗的水声。直到岸边,突然间整条金沙江都仿佛在我耳边轰隆作响。滔滔的江水从远处涌来,在某一刻突然落下又溅起。冷风、白云与黄沙,把沮丧都一举荡开。某种虔诚的心情,使我对着屹立江心的虎跳石,点头致意。那时我想到,生活很快就要开始,我就要成年,我要离开困住我的土地,去往世界的另一端。
大学时去了上海,在黄浦江边上,风大得头发飞扬起来,张牙舞爪。那晚我一路兴奋地讲了许多话,却又焦虑后天的比赛。再长再广的江河,到了海边时都显得平静下来。浦东的天幕五点钟就暗下来,一圈圈大厦,像江面上的涟漪依次亮起,暗金、雪白、淡蓝,总之不是暖色的光。江边人潮汹涌,情侣互相依偎着,把江水作为温柔的背景,承托住一个个冬夜的愿望。我也安静下来,尽管她就在我身边,可一切都像首孤独的歌,与江水汇入了海。
明明是同一条长江,不同的年纪,不同的城市,便成为了新的江河,有了我新的故事。
看完童童的演唱会,第二天很早,送她去机场。一路又经过长江,这次是在江面上的大桥。武汉一夜降温了接近十度,刮起的大风,哗啦哗啦扑着车窗,天空昏暗得像世界末日。我找到她的手,轻轻放在掌心上,看着外边倒过的桥梁、路灯与银杏树叶。过了一会,她倒过来,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,耳边传来细微的呼吸声。长江就在我们脚下流过,手机里仍在循环那张专辑。片刻后,我听到了《河流》的最后一句歌词:如果没有明天,请你现在亲吻我吧。
 
所以真正喜欢一个人,踏入一条新的河流,到底意味着什么?
二十六岁的我,再也说不出,恋爱是唯一闪着光的东西这种话了。我有太多事情想要完成,徒步、咖啡、阅读,养条白色的小狗,开车去四姑娘山,写完九十九封信。又不断地忘记了很多事情,小猫的生日,约定的暗号,钱包里的照片,都接连地遗落在某个岸边。连察觉对方的情绪,开口分享某些日常的、琐碎的事情,都是需要刻意练习的事情。
可就像她说的,我们是大人了,成年人的生活里喜欢一个人太容易了,喜欢自己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。成年的我们,什么时候突然意识到,自己才是生命中所有困阻和感受的创造者,进而创造了痛苦、欢乐、亢奋与漫长的悲伤。也意识到,喜欢一个新的人,不是要求对方一定拥有什么特质,而是自己愿意去看见别人。我在害怕踏入新的河流吗?
害怕流动,害怕江水不复返,害怕被头顶的江水淹没,害怕自己成为江水里无名的浪花。那天晚上,我们反反复复地说着害怕,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拥抱。是因为,我确信自己能够选择一种属于我的生活,我去年的愿望是坚定与赤诚,而我本身就是在流动的江河。
 
自某年春天的大溪地流出,我流过的地方便成为了河床。广州的冬天渐渐冷了,下一个季节,又会是潮湿的雨季。但我接受自己有雨季和旱季,在某一段路上高歌澎湃,如她所祝福的意气风发,也允许自己在许多个夜晚枯竭,缓慢地漫过干涸的城市,在无法逾越的沉默面前拐弯。
但没进入大海前,谁也无法决定我将流经何处。现在我就想成为洪水,把看到的所有东西碾平,揉碎进我的世界里。我即江水,流动便是意义。
 
新的一年,愿望是如江水不停歇。
生日快乐,柏瀚。
圣诞去信大雪去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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